作者简介:张昭军(1970—),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兼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,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现代文化史和清代学术思想史。
著名史家柳诒徵称:著名史家柳诒徵称:“礼者,吾国数千年全史之核心也。”(1)礼在中国历史和文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,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儒家文化的缩影。毫无疑问,礼含有许多值得汲取的思想智慧和精神养料。比如《礼记·礼运》篇所提出的大同思想:“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,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,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……。”今天读来,仍能强烈感受到一种理想的力量。然而,理想毕竟不同于现实,社会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。《礼记·大学》说:“好而知其恶,恶而知其美。”本文尝试从现实层面考察礼在近代的命运,希望为较全面地认识儒家文化有所助益。
一、天崩地解:礼秩的丧失
礼秩,即以礼为原则确立的社会秩序,涉及到人与人、家与家、族与族、国与国之间的关系,关系到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等各个方面。
这里从宏观方面来看儒家的天下秩序在近代是如何解体的。
中国人长期奉行“天下”观念,是与儒家所建立的礼治秩序相统一的。在与西方接触之前,中国人没有现代意义上的“世界”与“国家”概念。
“天下”观念是中国古人关于世界秩序的核心观念,该观念至迟在周代就形成了。
对于前近代的中国人而言,“天下”就是中国人的世界,这个世界是一个整体。它以京师和中原为中心,逐渐向周边辐射,没有边际。以朝贡体制为例,它在形态上呈同心圆之状,“内中国而外诸夏,内诸夏而外夷狄”。夷狄又可分为内藩和外藩,内藩是归化的少数民族,外藩相当于今天意义上的周边国家。中国作为宗主国,与藩属国不是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。作为宗主国,中国统治者对待诸藩属国内政采取“王者不治夷狄”,来者不拒、去者不追的怀柔政策。为了显示“天朝上国”的富有、大度和友好,中国统治者总是本着“薄来厚往”的原则,尽可能给予朝贡者以赏赐,所以,各藩属国多是甘愿来华朝贡。而且,在藩属国处于危难之时,中国能够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和帮助。
当然,华夷双方不是对等关系。儒家主张华夏中心主义,认为以中原为核心的华夏文明与周边的蛮、狄、夷、戎比较,存在文明与野蛮之别。中国位居天下中心,代表了先进文明。所以,历史上有“严华夷大防”之说,认为可以华变夷,而不能用夷变华。华夏中心主义实质上是儒家文化中心主义,它维持天下秩序的理论基础就是儒家的礼。正如杨度在《金铁主义说》一文中所指出:“《春秋》之义,无论同姓之鲁、卫,异姓之齐、宋,非种之楚、越”,均以礼教为标准。(2)
步入近代后,中国被迫融入世界,“天下”变为“列国”,中国人的天下观念和礼治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。冲击来自于方方面面,在此谨以地理学知识为例予以说明。
客观地说,中国古代地理知识并不落后,但并没有引起士大夫的足够重视。到清代中叶,这种状况无根本性改变。魏源被誉为“开眼看世界”的先进人物,但他仍然没有突破传统的华夷观念。他提出的名言“师夷长技以制夷”,并不具备“学习西方”的现代性。因为,他“师夷长技”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提高自我、超越自我,而是为了“制夷”,仍是古代以夷攻夷的权宜之计。明治初年,日本著名学者和社会活动家重野安绎曾挖苦魏源说:“近时有魏默深者,好论海防,能通天下之故,然其著书,题曰《海国图志》,是以五洲诸邦为海国也。夫大瀛环之,何往而不然?汉土亦一海国而已,何问大小哉?彼国虽大,而不过方数万里寝处乎。方数万里之内目不接海波,而自外来者皆帆于海,遂目以海国,而自称曰中土,是井底之蛙耳!默深以达识著称,犹局于素习而不自察,则其他可知已。”(3)在他看来,魏源所秉持的依旧是华夏中心主义,而非现代意义的世界观。实际上,直到戊戌维新时期,中国士大夫的科学知识仍相当贫乏。
为了向中国人普及地理常识,1898年春,经学大师皮锡瑞之子皮嘉祐撰写了一首《醒世歌》,载于维新派所办的《湘报》。歌词写道:“若把地球来参详,中国并不在中央。”“地球本是浑圆物,谁是中央谁四旁?”它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,中国仅是世界的一部分,仅是“列国”之一,并非天下的中心。但这并不能为守旧士大夫所接受。大学者如叶德辉等,不以《醒世歌》“中国并不在中央”的观点为然,引经据典,严辞驳斥。在他看来,“天地开辟之初,隐与中人以中位”(4),中国是否在地球中央,不仅只是个地理方位的问题,而是关乎华夷秩序。由此可见西学对中国人的世界观念和文化秩序冲击之一斑。
较之于思想观念,现实要残酷得多。西方人借助铁与火的威力,发动侵略战争,强行摧毁了中国人沿袭数千年的礼治秩序。
清代疆域形势变迁图,直观地展现了华夷秩序的解体过程。清鼎盛之时,藩属国东有朝鲜、琉球,南有安南(越南)、南掌(老挝)、暹罗(泰国)、缅甸,西南有廓尔喀(尼泊尔)、哲孟雄(锡金)、不丹,西有浩罕、哈萨克、布鲁特等等,达数十个之多。晚清几十年间,它们纷纷落入列强之手,维系上千年的朝贡体系随之瓦解。即便治内之地,清廷也无奈地任人宰割。俄国、英国、法国、日本等国,通过历次侵略战争和不平等条约,蚕食鲸吞,至少割走了33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。列强还通过强占租界地和划分势力范围等手段,对中国进行野蛮的殖民统治。而且,京师两次陷落于西方列强手中。从周边到中心,华夷秩序遭到严重破坏。
西方人取代中国人自居于世界中心,天下不再是中国人的天下,甚至中国人连与西方人平起平坐的资格也没有了。1900年夏,八国联军入侵北京。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出逃。曾接待过他们的怀来县令吴永在《庚子西狩丛谈》序中形容当时情形:“纪纲坐是不振,阴阳如日将昏。”天朝的太后与天子竟然两日不得食,宿亦不能,两人共坐一板凳,仰望达旦。其狼狈不堪,尽失天朝威仪。而此时,八国联军正在天朝的首善之区烧杀抢掠。他们公然在紫禁城阅兵庆祝,联军头目还放肆地坐在皇帝龙椅上留影,而乾隆帝接受大英使臣马戛尔尼的跪拜礼仿佛就在眼前。前后对比,形如隔世!白居易《长恨歌》曾以“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”,“行宫见月伤心色,夜雨闻铃肠断声”,叙说唐代玄宗朝的乱世景象。乱世景象在中国历史上曾多次上演,但如今慈禧所面对的则是天崩地裂,亘古未有。因为她的对手,不再是文化上落后的蛮夷,而是以文明人自居的洋人。素有“礼义之邦”称呼的中国,被对方视作未开化的野蛮国家。从此,历史上的华夷文野之分,失去合法性。以礼为核心的儒家文化秩序和意义世界分崩离析,中国的礼治秩序失落了。
二、礼崩乐坏:礼教的衰败
“礼教”二字出自《列子·杨朱》:“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。”顾名思义,礼教即以礼为教。揆诸先秦历史,提倡礼教者不限于儒家,但以儒家最具影响。
清代著名学者凌廷堪说:“圣人所以教,大贤所以学,皆礼也。”(5)“圣人之道,一礼而已矣。”(6)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陈独秀也明确指出:“孔教之精华曰礼教,为吾国伦理政治之根本。”(7)可见礼教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。礼教的内容,因应时代而有所调整。孔子主张扩大受教范围,把周礼运用到庶民阶层,“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”。他还提出“正名论”,“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”,强化伦理教育。汉代尊崇儒术,明确提出三纲五常说,礼教走上细密化和程式化。此后,纲常学说长期被奉为礼教的基本规范。宋代以降,礼教与程朱理学紧密结合在一起,礼教之风大为流行。到清末,有人甚至称:“吾人舍名教纲常,别无立足之地,除忠孝节义,亦岂有教人之方?”(8)可以说,从孩提时代的《童子礼》、《三字经》等启蒙读物,到身后的各类牌坊碑传,都是礼教的体现物。
以礼为教,彬彬有礼,初衷是使人由野蛮走向文明。
《礼记·曲礼》说为了让人“自别于禽兽”,有圣人起,“为礼以教人,使人以有礼”。然而,物极必反。明清时期,礼教走上了极端,扭曲了人性,呈现出严重的病态。步入近代后,这种状况并无多少改善。
礼教病态之一
:单向化。
从源头上说,所谓“君臣”“父子”“夫妇”,对双方都有要求。如《晏子春秋·外篇上》说:“君令臣忠,父慈子孝,兄爱弟敬,夫和妻柔,姑慈妇听,礼之经也。君令而不违,臣忠而不二,父慈而教,子孝而箴,兄爱而友,弟敬而顺,夫和而义,妻柔而贞,姑慈而从,妇听而婉,礼之质也。”正是从原初义上,陈寅恪指出:“吾中国文化之定义,具于《白虎通》‘三纲六纪’之说。”(9)然而,现实生活中,礼教却是君对臣、父对子、夫对妇的欺压工具,造成了君权、父权、夫权绝对化,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。在清代,即便英君、名儒也不例外。康熙帝以“尊儒重道”著称,十分重视纲常教化,但他所看中的仅仅是臣下的忠诚。曾国藩被尊为“一代儒宗”,他所理解的纲常也是单向化的。他在家书中教导长子纪泽说:“君虽不仁,臣不可以不忠;父虽不慈,子不可以不孝;夫虽不贤,妻不可以不顺。”(10)从上到下,他们普遍把三纲上升为最高道德原则,强调的仅是臣对君、子对父、妻对夫的绝对服从。
礼教病态之二
:愚民化。
有什么样的文化就有什么样的国民。对于忠臣义士、孝子节妇来说,礼教代表了人生的意义,寄托了人生的信仰。他们甘愿为名教而献身,他们去世后又成为他人宣传的教材和学习的榜样。近代社会动荡、战祸频仍,笃守旧道德的普通民众中甘为名教殉身者数目惊人。仅同治二年(1863)七月,安徽六安获准旌恤入祀的殉身绅、民、妇女就达1887名,山东莱州则有3282名。据同治朝《徐州府志》记载,从清初至同治年间,夫亡守节者达4151人,遇变捐躯者1381人,夫亡身殉者918人,未嫁殉烈守贞者146人。安徽桐城妇女的贞节观念较重,入清以后节烈妇女增长速度惊人。桐城烈女祠建于明代,时祀有93人,至道光中叶,所祀妇女已达2774人。浙江地区,不仅妻子要为亡夫“守节”,而且未婚之妻要为未婚而亡之夫守节,名之“守清”,甚且有人为得贞节之名,故意让女子缔婚于已死之男子,谓之“慕清”。福建福州一带,“以家有贞女为尚”,“凡女已字人,不幸而夫死者,父母兄弟皆迫女自尽。先日于众集处,搭高台,悬素帛,临时设祭,扶女上,父母外皆拜台下,俟女缢尽,乃以鼓吹迎尸殓归。女或不愿,家人皆诟詈羞辱之,甚有鞭挞使从者。”(11)此类记载,在《清实录》、地方志中不胜枚举。
完全可以说,至晚清,礼教已走到了极端,陷入了严重病态。病态不是礼教的发展,而是礼教的败落。败落的礼教是中国文化的负担,是中国文化腐朽、落后、愚昧的象征。
另一方面,礼教又受到了新思潮的大扫荡。无论是维新派、革命派,还是新文化派,均把纲常名教作为重点批判对象。
维新派首举义旗,向礼教发起了猛攻。
他们把礼教比作阻碍中国社会进步的“桎梏”“囹圄”和“网罗”,力主破除礼教的束缚。康有为从个性解放出发,控诉礼教压制人性。他在《大同书》中说:“若夫名分之限制,体制之迫压,托于义理以为桎梏,过于囚于囹圄者尚有甚焉。君臣也,夫妇也,乱世人道所号为大经也,此非天之所立、人之所为也。而君之专制其国,鱼肉其臣民,视若虫沙,恣其残暴。夫之专制其家,鱼肉其妻孥,视若奴隶,恣其凌暴。在为君、为夫则乐矣,其如为臣民为妻孥者何!”(12)谭嗣同以激烈抨击纲常名教著称,所著《仁学》明确提出要“冲决网罗”。他指出,礼教并不是神圣永恒的“天理”,而是君桎臣、官轭民、父压子、夫困妻的工具。他认为,在三纲五伦中,君臣一伦“尤为黑暗否塞”:“二千年来君臣一伦,尤为黑暗否塞,无复人理,沿及今兹,方愈剧矣。夫彼君主犹是耳目手足,非有两头四目,而智力出于人人也,亦果何所恃以虐四万万之众哉?则赖乎早有三纲五伦字样,能制人之身者,兼能制人之心。”(13)在他们的著作中,以及他们设计的改革措施中,礼教都是被作为重点批判的对象。
革命派对礼教的批判又前进了一步,认为礼教是野蛮时代的象征物。
“礼者非人固有之物也,此野蛮时代圣人作之以权一时,后而大奸巨恶,欲夺天下之公权而私为己有,而又恐人之不我从也,于是借圣人制礼之名而推波助澜,妄立种种网罗,以范天下之人。背逆之事,孰逾于此!夫人所以为万物之灵者,非以其有特别高尚之质格欤?自由平等,是其质格中之最高尚者,所以异于禽兽者在此。而立上下贵贱之别,以丧其质格。而天下之人,犹动言礼教奉若神明而不敢渝,侈言古圣先王之大法而不敢犯,何其愚哉!”(14)他们尖锐地指出,礼教乃制造社会不平等的渊薮,养成了中国人的奴隶性。“重礼则养成卑屈之风、服从之性,仆仆而惟上命是听,任如何非礼,如何非法,而下不得不屈从之。君可不敬,臣不可不忠,父可不慈,子不可不孝,是重礼者之代表也。卑屈服从之奴性,呜呼极矣!”(15)在维新派基础上,革命派进一步揭露了仁义道德的虚伪性及其与帝王专制的内在联系。他们说,历代帝王如果像猛兽盗贼一样公开杀人噬民,专制根本不可能得逞,事实却是,他们假借仁义礼乐之名,行杀残百姓之实。“有所谓圣人者,造为仁义礼乐诸名词:仁之实为事亲,义之实为从兄,胥此道也,则犯上作乱之事息矣;礼以缚民身,乐以和民气,胥此道也,则人人自由之言息矣。我压之以猛兽盗贼之道,彼不服也;我压之以仁义礼乐之道,彼胡敢不服也。我压以仁义礼乐之道而有害于我盗贼猛兽之所为,我不为也;我压以仁义礼乐而适便于我盗贼猛兽之所为,我胡可不为也。”(16)在革命家笔下,数千年来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礼教,变成了野蛮和罪恶的代名词。
新文化运动时期,陈独秀、李大钊、胡适、鲁迅、吴虞等向旧伦理旧道德发起了空前批判。
他们把礼教与吃人联系在一起,抨击有力,入木三分。鲁迅在《狂人日记》中写道:“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‘仁义道德’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‘吃人’!”(17)吴虞在《新青年》发表《吃人与礼教》,进一步发挥说:“孔二先生的礼教讲到极点,就非杀人吃人不成功,真是惨酷极了!一部历史里面,讲道德、说仁义的人,时机一到,他就直接间接的都会吃起人肉来了。就是现在的人,或者也有没做过吃人的事,但他们想吃人,想咬你几口出气的心,总未必打扫得干干净净!到了如今,我们应该觉悟:我们不是为君主而生的!不是为圣贤而生的!也不是为纲常礼教而生的!什么‘文节公’呀、‘忠烈公’呀,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设的圈套来诳骗我们的!我们如今应该明白了!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、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!”(18)他们把吃人和礼教画了等号,彻底改变了礼教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形象。新文化运动之后的近百年中,反礼教运动愈演愈烈,以至于“礼教”变成了上上下下口诛笔伐的贬义词。
叶圣陶《倪焕之》指出:“被重新估定而贬损了价值的,要算往常号称‘国粹’的纲常礼教了。”(19)礼教是国粹,还是国渣?无论如何,20世纪初以来,中国的教育转而以民主和科学为指向,礼教在中国是败落了。
三、道不在兹:礼义的败落
唐代诗人刘禹锡在《佛衣铭》中写道:“佛言不行,佛衣乃争。”“俗不知佛,得衣为贵。坏色之衣,道不在兹。”大意是说,佛陀在世时,佛弟子遵师说行事,而在佛陀圆寂之后,他们争夺代表禅宗接法信物的衣钵,胜过了对佛法本身的研修。礼义的变迁亦出现了类似问题。人们将之凝固化、教条化,忘记了“礼,时为大”的原则,忽视以人为本,缺乏理论创新。
礼义,通俗地说,就是对礼本身所蕴含意义的阐释。礼的核心在仁、义,即尊尊亲亲的人伦精神。《中庸》:“仁者人也,亲亲为大。义者宜也,尊贤为大。亲亲之杀,尊贤之等,礼所生也。”《论语·先进》:“为国以礼。”《左传·僖公十一年》:“礼,国之干也。”《荀子·议兵》:“礼者,治辨之极也,强国之本也,威行之道也,功名之总也。”为国以礼,为政以礼,为人以礼,礼义内容丰富,用途广泛。
然而现实是,清代以来,包括理学、朴学在内的儒家各派对礼之大义无所发明,导致礼义严重偏枯。从与礼相关联的角度,笔者把清代士大夫分为四种类型,以说明礼义学说的状况。
其一
,假道学派。
儒学讲究实体实行,知行合一。而假道学者,则是满嘴仁义道德,背地却为非作歹,甚至丧尽天良。当时,假道学、伪君子不在少数。
纪晓岚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载有这样一则故事:“有两塾师邻村居,皆以道学自任。一日,相邀会讲,生徒侍坐者十余人,方辩论性天,剖析理欲,严词正色,如对圣贤。忽微风飒然,吹片纸落阶下,旋舞不止,生徒拾视之,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,往来密商之札也。”(20)这两位塾师说一套做一套,言行不一,具有代表性。
方宗诚系晚清名士,长于程朱理学,著述等身。他实际上是个假道学。据记载,他剽窃方东树“未刻之稿,游扬公卿间,坐是享大名。初客吴竹如方伯所,有逾墙窥室女事”。他任枣强县令五年,敛财不下四十万金,由一介穷书生变成了大富豪。以至于他离任之日,乡民数万聚集城门,具粪秽以待。(21)士大夫中,像方宗诚这样损公肥私者大有人在。
其二
,株守派。
清代还有“真理学”的说法。所谓“真理学”,就是真心实意崇奉程朱理学者。他们声称:“天不生尼父,万古矇其视。天不生紫阳,百代聋其声。”(22)他们奉二程、朱子为神明,甘愿匍匐于脚下,亦步亦趋。这类人是礼教的产物,又是礼教在现实社会中的维护者和践行者。清代前期的名臣李光地,中期的陈宏谋,晚期的倭仁,均恪守程朱之道,以宣传和践行礼教为职责。
李光地
,人称“安溪李相国”,系康、雍两朝公认的清官和理学名臣,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。康熙帝曾三次授予御匾,表彰其功,称他“谨慎清勤,始终一节,学问渊博”。李光地后来辅助雍正帝,雍正帝也对他欣赏有加,誉之“一代之完人”。李光地对于孔、孟、程、朱之学由衷服膺,他在康熙帝面前表示:“然臣之学,则仰体皇上之学也,近不敢背于程、朱,远不敢违于孔、孟,诵师说而守章句,佩服儒者,摒弃异端。”(23)
陈宏谋
,被尊为乾隆朝“理学名臣之冠”。他对理学也无所创新,只是株守前人成说。他宣称:“讲学人不必另寻题目,只将《四书》《六经》发明,得圣贤之道,精尽有心得,此心默契千古,便是真正学问。”(24)
倭仁
,曾任同治皇帝的师傅、翰林院掌院学士、户部尚书等要职,时人称他有圣贤气象。他对理学的诠释也完全是以程、朱为转移。他竭尽心力所做的,就是要对程朱理学做出合乎程、朱的解释,以还程朱理学的本来面目。他本人对此高度自觉,曾在日记中表示:“孔、孟大路,经程、朱辨明后,惟有敛心逊志,亦趋亦步,去知一字行一字,知一理行一理,是要务。”(25)“道理经程、朱阐发已无遗蕴,后人厌故喜新,于前人道理外更立一帙,此朱子所谓硬自立说,误一己而为害将来者也,可为深戒。”(26)
值得注意的是,他们对理学的尊奉,并未停留在理论或口头上,而是在日用伦常中身体力行,将思想信仰与道德实践切实结合起来。如倭仁,作为清廷重臣,他思路明确,即严格遵照程朱理学的道德要求来治理国家。他的名言“治国之道,尚礼义不尚权谋;根本之图,在人心不在技艺”,后人引以为顽固派的证据,从渊源上说,这句话恰恰来自于儒家传统,与《礼记》所说“忠信为甲胄,礼义为干橹”一脉相承。
上述诸人对于前贤的道理可谓兢兢恪守,故此派亦可称为“践行派”。但结果并没有改变儒家学说衰落的厄运。原因何在?究其本源,就在于他们把儒学神圣化和教条化了。他们不求创新,只是株守前人的成说。
其三
,书斋派。
客观地说,有清一代,礼经研究成就突出,不仅官方编有《大清通礼》《三礼义疏》等典籍,而且涌现出一批专家学者。清代前期的徐乾学、李光地、方苞,中期的凌廷堪、阮元,均对礼经有较深入的研究。清晚期,胡培翬著《仪礼正义》、黄以周著《礼书通故》、孙诒让著《周礼正义》等,更是礼经研究领域的重要著作。据此,有学者认为清代乃礼学复兴时期,但礼学在何种意义上“复兴”,尚值得分析。因为,这些著述的学术风格偏于考据,内容主要表现为对前人研究成果的整理和总结,而不是思想理论的创新。即便有学者力图重释一些礼学命题,也并未带来根本性突破,且不说其中夹杂有较浓的门户之见和意气之争。
总体上说,汉学家的礼经研究学术性强,书斋味浓,与现实距离较远。正如钱穆所批评的:“社会性的礼乐是该与时俱变的,专靠考据古礼,创兴不起今礼来。而且清代政权,也不许当时的学者在实际上有所建树与作为,而中国思想之特质,又是除却人生实践,便很难有大推演。因此清儒在中国思想史里的贡献,终于会微薄得可怜。”(27)与新派人物相比,汉学家往往缺乏一种宽阔的世界视野,他们难以回答时代所提出的重大课题,在所难免。
其四
,记诵派。
此派又可称考试派,人数最多。《礼》为五经之一,是科举考试必考的内容。读书人虽自小读圣贤之书,但主要是为博取功名。他们以记诵、科考见长,对礼义学说缺乏深刻认识,甚至把读书与做人判为两橛。清代中后期,士人中专注利禄之途而不问圣贤之道者大有人在,时人的文集、笔记留有大量记载。罗泽南描述湖南的情形说:“近日之士以作文掇科为急务,语以身心性命之要,莫不以为迂而笑之。”(28)陕西学者贺瑞麟在谈及科举之病时称:士人浸淫于举业,不讲正学,以致“一有守正之士,例遭指目,不诽笑,即诋毁”(29)。以至倭仁发出如此感叹:“学之不讲久矣,求一跳出流俗,以圣贤为必可学而立志以求之者,殊不易得。”(30)
世易时移,步入近代后,儒家文化因不能适应“中西大通之局”,大势已去。到新文化运动时期,中国知识界的价值取向已发生根本性改变。陈独秀决绝地表示:“要拥护那德先生,便不得不反对孔教、礼法、贞节、旧伦理、旧政治。”(31)
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,20世纪的中国人都面对着一个共同的局面:包括礼在内的儒家文化的衰落。
注释:
1柳诒徵:《国史要义》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,第13页。
2杨度:《金铁主义说》,《杨度集》,长沙: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,第374页。
3[日]重野安绎:《序》,见岡本監輔編:《万国史記》巻首,东京:内外兵事新聞局1879年。
4叶德辉:《叶吏部与南学会皮鹿门孝廉书》,苏舆编《翼教丛编》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,第167页。
5凌廷堪:《复钱晓徵先生书》,《校礼堂文集》,北京:中华书局1998年版,第221页。
6凌廷堪:《复礼上》,《校礼堂文集》,北京:中华书局1998年版,第24页。
7陈独秀:《宪法与孔教》,《陈独秀文章选编》上,北京:三联书店1984年版,第144页。
8《宾凤阳等上王益吾院长书》,苏舆编:《翼教丛编》,上海: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,第144页。
9陈寅恪:《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》,《陈寅恪集·诗集》,北京:三联书店2001年版,第12页。
10曾国藩:《谕纪泽》,《曾国藩全集·家书》(二),长沙:岳麓书社2011年版,第117页。
11施鸿保:《搭台死节》,《闽杂记》,见《闽小纪·闽杂记》,福州: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,第106页。
12康有为:《大同书》,北京: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,第35-36页。
13谭嗣同:《仁学》,《谭嗣同全集》下册,北京:中华书局1981年版,第337页。
14《权利篇》,《直说》第2期,收入《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》第1卷上册,北京:三联书店1960年版,第479页。
15《权利篇》,《直说》第2期,收入《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》第1卷上册,北京:三联书店1960年版,第481页。
16《广解老篇》,《大陆》第9期,收入《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》第1卷上册,北京:三联书店1960年版,第429页。
17鲁迅:《狂人日记》,《鲁迅全集》第1卷,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,第447页。
18吴虞:《吃人与礼教》,《吴虞集》,成都: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,第171页。
19叶圣陶:《倪焕之》第二十章,原载《教育杂志》第19卷第9号,1928年9月20日。今据《叶圣陶集》第3卷,第188页,南京: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。
20纪晓岚: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,第78页。
21见张祖翼:《道学贪诈》,《清代野记》卷下,文明书局1915年铅印本。
22罗泽南:《石鼓书院怀朱子》,《罗山遗集》卷二,同治二年长沙刊本。
23李光地:《进读书笔记及论说序记杂文序》,《榕村全集》卷十,乾隆元年刻本。
24陈宏谋:《陈榕门先生遗书补遗·语录》,《陈榕门先生遗书》,民国三十二年广西省乡贤遗著编印委员会编印本。
25倭仁:《日记》,《倭文端公遗书》卷四,光绪二十年山东书局刊本。
26倭仁:《日记》,《倭文端公遗书》卷五,光绪二十年山东书局刊本。
27钱穆:《中国思想之主流》,《世界局势与中国文化》,《钱宾四先生全集》第43册,台北:联经出版公司1998年版,第130页。
28罗泽南:《贺彝斋传》,《罗山遗集》卷七,同治二年长沙刊本。
29贺瑞麟:《答冯展云中丞书》,《清麓文集》卷十,光绪二十五年刘传经堂刻本。
30倭仁:《答费敬庐》,《倭文端公遗书》卷八,光绪二十年山东书局刊本。
31陈独秀:《本志罪案之答辩书》,《新青年》第6卷第1期,1919年1月15日出版。
文章来源:福建论坛 (人文社会科学版) 2017 年第 9 期,选文有删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