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庸与我国传统道德哲学
作者:杨向奎 时间:2020-05-29 点击数:
作者简介:杨向奎(1910-2000),字拱宸,河北丰润人。杨先生的研究领域横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两大学术领域,在社会科学领域,先生治学以史学为主,兼及哲学、经学、小学、民族文化、历史地理,代表作有:《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》、《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》、《哲学与科学——自然哲学续编》、《引力与熵》、《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》、《中国古代史论》、《中国屯垦史》、《西汉经学与政治》等。
我国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,大家都很关心我国的文明传统。我们主张现代化,但不是全盘西化,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文明传统。我们也不是以传统为现代化,但现代化忘不了传统。传统的文明,传统的科学精神,那为真理而多辩的精神,那至高无上的道德哲学,我们有理由自豪,不失去信心而现代化。而中庸思想正是我国传统道德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一、中庸思想之源
中庸思想之源最近几年,学术界热烈讨论“天人合一”思想的起源,在我国传世文献有源可寻。如《尚书·洪范》云:“五皇极,皇建其有极,”关于“极”之意,《诗·思文》毛传日:“极,中也。”《诗·民劳》首章郑笺:“极,中也。”而《汉书·五行志》引《传》曰:“皇之不极,是谓不建....时则有日月乱行,星辰逆行。‘皇之不极,是谓不建。’皇,君也;极,中.....不得其中,则不能立万事,失在牦悖,故其咎牦也。”
“皇建其有极”是《洪范》中的重要内容,也就是“中道”思想,所以继之云:“无偏无陂,遵王之意。....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。无党无偏,王道平平。无反无侧,王道正直,会其有极,归其有极。”而在《尚书·吕刑》中,也屡述在刑法中实行“中道”。如云:“惟良折狱,罔非在中。...哀敬折狱,明启刑书胥占,咸庶中正。”中道即后来儒家提倡之“中庸”。
“中庸”不是庸俗、圆滑,而是和谐。求得天人之间的和谐,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内容。
《洪范》和《吕刑》传统上被列为《周书》,现代学者则认为《洪范》成书很晚,当为战国之末年。这两篇书,都说来自上帝。如《洪范》说“天乃锡洪范九畴”,《吕刑》有上帝命重黎绝地天通的神话,而刑乃由“皇帝”(上帝)命伯夷降典。
来自上帝之说,被现代学者当做不经之谈。不过,根据我们对远古社会实体统治形式的研究,
认为在夏代之前,全是“神守”,即祭政合一的政权;夏代以后,神守分化出社稷守,而神守尚有孑遗。
在社稷守阶段,宗教的影响力受到抑制,世俗的王权得到加强,才是近代意义上的国家。近几年我有《论以社以方》《论基础科学》、《论<吕刑>》、《再论老子》等文,论述到这一中国古代史上的大问题,后来由吴锐整理为《论神守国》一文,刊于《齐鲁学刊》96年第1期,读者可以参看。神守、社稷守,在《国语·鲁语》有记载。我们现在判定:《洪范》属于神守,传自南正重,即申,为天大法典;《吕刑》属于社稷守,传自火正黎,即吕,为治世法典。申、吕均姜姓,属炎帝氏族。《汉书·五行志》以《洪范》为《洛书》,近代学者未予注意,以为古人之想象而已。其实《洪范》应出于夏代,非任意之说。盖“神”的时代,既知天意,必有所以示人者,遂有此书,原型必不如此,“神”只存之于心,吐之于口。写成文字,当在战国。董春秋以来,初期封建之井田破坏,宗法制亦趋崩溃,生产发达,人文学兴,于是改造神示为人间书。《天问》如此,《洪范》、《吕刑》亦如此。《天问》的改作者为屈原,而《洪范》、《吕刑》只能出于当时巫史之手。“神”为智者,为当时学术权威,故能有《洪范》、《吕刑》之雏形。两篇都倡中道,所以它们都鼓吹“三德”、“五极”。《洪范》有:“三德:一日正直,二日刚克,三日柔克,平康正直。强弗友刚克,燮友柔克,沈潜刚克,高明柔克。”三德之中以正直为主,有刚有柔,而求其刚柔得中。《周诰》以及虞夏书无讲三德者,乃见于《吕刑》日:“惟敬五刑,以成三德。”
蔡沈《书集传》,即以《洪范》之三德释此三德。《吕刑》亦讲“五极”,日:“哲人惟刑,无疆之辞,属于五极。”
此五极即《洪范》之“五皇极,皇建其有极。”发挥“无偏无颇”之中道哲学者,在刑罚中亦求中道。
通过以上讨论,使我们明白:
(1)“中庸”思想来源极古,可以追溯到夏代。(2)“中庸"思想属于炎帝体系,而不是黄帝体系。
二、 中庸思想之流
我们中华民族是炎黄之后,炎帝一支以熊为图腾,而黄帝一系以龙为图腾,各有本源。久而久之,则融合无间了。《天问》有:“焉有虬龙。负熊以游。”
这两句辞是所有注解都没有说清的疑难句,只有从炎黄两系结合、龙与熊的关系上来解释,才能解开这千古之谜。炎、黄融为一体,所以龙负熊游。至西周,炎、黄进一步融合。周人姬姓,自属黄帝系统,而周人的老祖母名姜源,西周开国重臣为吕尚,即太公望(天亡簋中之天亡),姜固炎帝一系也。
西周之《周易》乃是炎、黄文化融合的产物,《周易》是卜筮书,其中无哲学文辞,但在易卦六爻的安排上有深意。
《周易》全卦(六画卦)六爻,三画卦下为内,上为外,以九、六代乾坤在全卦中变动卜吉凶悔咎。九五当位、六二当位是当位卦;六居五、九居二是不当位。李寿翁曾经分析其中的情况云:“以九居五,以六居二,位当之卦十有六,宜无不利;而二五辞多艰。以六居五,以九居二,位不当之卦十有六,宜有悔吝,而二五之辞多吉。盖君当用其虚中以行其刚健,臣当用刚中以行其柔顺。”(见李心传《丙子学易篇》)
过去《易经》学者以为《易》乃古之帝王用以卜吉凶,已当位要谦虚,不当位要刚健。虽然如此,当位者多元吉,如《乾卦·九五》:“九五,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。”
朱熹注云:“刚健中正以居尊位,如以圣人之德居圣人之位,故其象如此。”以九居五是圣人之德居圣人之位,是谓当位,这是“刚健中正”的位。“刚健中正”源于《易·乾卦·文言》其中有:“大哉乾乎,刚健中正,纯粹精也;六爻发挥,旁通情也;时乘六龙,以御天也;云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”
正是圣人当位如御六龙以飞天。这种解释是儒家正统派的理解,《文言》出于儒家,它与《中庯》的思想体系彼此相应。‘又如《易·坤·六二》云:“六二,直方大,不习无不利。”
朱注云:“.....六二柔顺中正,又得坤道之纯者,故其德内直外方而又盛大,不待学习而无不利。占者有其德,则其占如是也。”
“六二”当位,故云“柔顺而中正”。《易》以乾刚而坤柔,但《文言》云:“坤至柔而动也刚,至静而德方,后得主而有常,含万物而化光。坤道其顺乎,承天而时行。”坤虽至柔而动刚,至静而德方,故六二之德日“直方大”。“直方大”亦坤当位后,“刚健中正”之异称也。孔子在无辞的易卦中体会到这种道德哲学,遂奉之为人间的规范行为。他曾经说:“中庸之为德,其至矣夫,民鲜久矣。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
《中庸》一书又引孔子的话说: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”中庸不是乡原,孔子曾经说:“不得中行而与之。必也狂狷乎?狂者进取,狷者有所不为也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不得中行,或狂或狷也不要乡原。此所谓“中行”是与“刚健"结合的“刚健中正”,中正而要刚健,如《易.节卦》彖日:“节亨,刚柔分而刚得中。”
《中庸》是子思撰述的书,正是他理解了孔子对于“刚健中正”的评价而有的著作。
《中庸》之道源自《易经》,所以子思依傍《易传》而著书。在《十翼》中,《文言》《系辞》发挥儒家的《易》理最多,而无论在义理、在文辞各方面都与上述两传相近,完全可以纳入《易传》的行列中,变作“十一翼”,而不会有“非我族类”之感。此义,宋元诸儒如李心传、朱熹、项安世、王宗传、王申子、董楷,最为理解,故多以《中庸》说《易》。
《中庸》在哲学史上完成了《大易》刚健中正的道德哲学体系,这种道德哲学是儒家的“本体论”。
本体是恒量,表现在中华民族性格上,它是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;表现在个人身上,它也是完整的中庸之道。
在儒家本身的改造方面,它使一个以相礼为业而乞食的团体变成一个刚健中正的君子儒。
两汉以后的经师们也谈“中和”或者“中庸”,但已不是先秦儒家的刚健中正,不免偏离于和,如董仲舒、扬雄、荀悦、徐干、王通、韩愈。独柳宗元谈“大中之道"。“大中”不是“中和”,它出自《易经·大有》:“大有,元亨。”彖日:“柔得尊位‘大中’,而上下应之日“大有’。其德刚健而文明,应乎天而时行,是以元亨。”
北宋司马光也谈“中和”与“中庸”,当作至高无上的道德看,他在这方面作了尽量的发挥。宋代理学家改变了自先秦以来道德方面的命题,他们重视《中庸》,使之从《礼记》中独立出来,成为《四书》之一,是学者必读书。但他们并没有发挥《中庸》在道德哲学方面的理论,而是重视它在宇宙认识方面的说明。理学家对于自然界的认识补充了先秦儒家在这方面的缺陷。当然,理学家不是忽视道德哲学,而是使人间的道德和自然秩序结合在一起,成为新的天人之学。对于先秦儒家来说,理学是一种新儒学。
儒家本身在不断更新,所以它的影响不衰。现在,更新的儒家又在兴起了。
三、中庸思想的影响
《洪范》《吕刑》是《尚书》中的组成部分,《尚书》后来成为儒家经典。但几千年来,《洪范》《吕刑》被看作是姬周文献,我们现在认为它们是
炎帝系统的文献
,与黄帝系统的文献有别。
炎、黄两大氏族很早就已融合,宗周已是夷夏合流,此后华夏民族形成。而“郁郁乎文哉”的周,使夏商以来的传统文明发展到顶峰,为以后中华民族之灿烂文明建立了良好的基础。
西周建国之初,周公总结殷季好佚恶劳,又淫于酒的教训,警诫周人。此时之殷人与周人,两相比较,一如太阳西下,一如旭日东升。没有周公一代人创造的礼乐文明,就没有西周的文明,我们也很难想象中国传统的礼乐文明将是什么样的光彩。
而周孔之道,变作长期
封建社会中的华夏之道,华夏文明与周孔创造的礼乐文明,是不可分割的统一体。
这种文明陶冶了中华民族的性格。民族性格当然不同于个人性格,它是复杂的多变的复合体,但也可以作适当归纳,“中庸”应当是表现民族性格的标准。
中庸之道陶冶了我们的民族性格,我们的民族性格是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,中庸是不偏不颇,保持平衡,平衡才能发展。
中国古代之所以孕育了灿烂文明,和这种思想分不开,而高明是使中庸免于乡愿的保证。
我们强调,
“中庸”绝不是平凡庸俗,它完整的定义应当是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。
不高明不会有五千年的灿烂文明;不中庸不会长期稳定而守恒。我们是持之有恒的,所以我们的文明未曾中断,永远向前,这就是“中庸”。我们不走极端,平衡发展是我们的康庄大道。当然这基本上是封建社会的文明,同资本主义社会相比,它缺少科学,缺乏现代哲学,因而也缺少现代的人生观。不过,这不能归罪于中国的传统文明,文明有时代感,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内,周孔的礼乐文明所以能笼罩一切,是这种文明起源于封建社会,适应于封建社会,封建社会不断丰富了它,它也反过来丰富了封建社会。即使在封建社会内,这种文明也是几涨几落,但它们永远没有覆灭,原因很简单,
它们和中华民族的性格融成一体。
在资本主义萌芽时代,它们已经受到冲击,更进一步在五四时代——这是人们开始觉醒的时代,要超过资本主义而走向社会主义的时代,它们更是抨击对象。它们缺少“德先生”(Democracy)与“赛先生”(Science),它们不具备这两种内容,没有这两种内容就没有现代化。封建社会的文明与文化当然过时,但周孔之道并没有完全过时,他们的道德观,他们的美学思想,有些是可以永放光芒的。有些作为人类的规范行为,可以超越阶级,超越社会而不朽。因为人是人,超越阶级和时间,应有共同的价值观及道德规范,这是高层次的规范,对于任何人都有制约,但任何人也很难完全抛弃它,比如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在任何社会、任何时间也应当是人们的行为规范。因为
周孔的思想体系中有超越时空的价值所在,所以他们的思想与人格将永存于世!
我们不是鼓吹封建文明,这种文明和我们是隔代。祖先虽圣,何有于子孙之童昏!我们只是说在我们传统文明中有我们的精华,这精华可以隔代相传,我们应当发扬它,而不应丢弃。如果说中国五千年无足取者,非愚则妄!我的评价也许偏高,但我不是空口无凭。当我劝沈有鼎教授发挥他的智力探讨中国传统文明时,他对我说:“这我得先学你的爱国主义。”他的意思是说,我的评价偏高了,但我是有凭有据的。
以儒家经典而论,《易》与《春秋》乃儒家思想之理论源泉,这是“天人之学”,《易》代表天,而《春秋》代表人,天与人互相影响而有一系列表现。
前期儒家、史学家及后来的理学家对此都有所发挥。“中庸”实在是《易》与《春秋》之学的结合,因为它说明了“天人之际”《易经》学者之注释多本于《易传》,而《易传》乃前期儒家本孔子意旨而发挥,与《中庸》在思想上相通,而《中庸》在宋代独立出来,成为《四书》之一。我们可以这样说:“不是教主而起教主作用者是孔子,不是宗教而起宗教作用者是儒家。”
仁、诚是宇宙生生之德,作为儒家之本体,其用为刚健中正,正好是体用一元。
道德哲学是实践哲学,儒家用之以教育人民,陶冶人民的性格,使之走上“中庸”。儒家的道德哲学是实践哲学,当代的新儒家如果脱离儒家道德哲学的实践性,会失去儒家的根本精神,他们的学说也只能作为哲学教师课堂上的教材,很难称之为“新儒家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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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:《中国哲学史》1996年第4期,选文有删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