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神州学风者,莫尚于清初。上承宋明理学之绪,下启乾嘉朴学之端。有理学家之躬行实践,而无其空疏;有朴学家之博闻广览,而无其琐碎。宋明诸儒专重为人之道,而乾嘉诸儒则只讲读书之法。道德、经济、学问兼而有之,惟清初诸儒而已。言其环境,正值国家颠覆,中原陆沉,创巨痛深,莫可告语。故一时魁杰,其心思气力,莫不一注于学问,以为守先待后之想;而其行已持躬,刻苦卓励,坚贞不拔之概,尤足为一百世所仰慕焉。要而言之,则厉实行,济实用之二语,盖足以尽之也。
其在北方者,有夏峰(孙奇逢),有二曲(李颙),有习斋(颜元);南疆则黎〔梨〕洲(黄宗羲),船山(王夫之),桴亭(陆世仪);而亭林(顾炎武)则以南人居北,皆为风气宗主。其生活,北方三贤皆绝艰觳。二曲、习斋,崛起寒微,茶毒尤甚。南方诸君子则皆身预兴复,心长力绌,退而穷居。首阳之饿,钓台之哭,则南北同之。苦节贞操,尤以亭林、二曲为显。亭林之拒招也,日:“愿以一死为谢。”又日:“刀绳具在,无速我死。”昆山既贵,亭林遂绝意南首。日:“昔岁孤生,飘摇风雨。今兹亲串,崛起云霄。思归尼父之辕,恐近伯鸾之灶。且犹吾大夫,未见君子,徘徊渭川,以毕余年足矣。”此以较之龚生之避莽,管君之逃魏,其意味异同为何如耶!至如二曲,舁床称病,绝粒至六日夜,犹不得免,拔刀自刺,永栖垩室几二十年,所谓容怀白刃,决绝辞华辀者。盖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二曲与亭林皆〔孟〕子所谓大丈夫也者。若黎〔梨〕洲皭而不滋,船山声光闇然,亦皆贞元之运之所托矣。
至言其性情,则此六七君子者,皆至诚恻但忠孝节义之人也。黎〔梨〕洲早岁袖推〔椎〕复仇。亭林守遗命不事二姓。船山引刀自刺肌体,投贼救父。夏峰慷慨急难,有范阳三烈之称,而庐墓六年,不饮酒,不食肉,先后如一日,此岂志行薄弱者所能强伪。二曲养母终年,遂至襄阳觅父遗骨,习斋年五十走辽东,卒得父墓,皆哭泣如初丧,归而终三年之礼,哀感动天地,非孟子所谓大孝终身慕者耶!
言其为学,二曲幼孤,就塾不能具脯,师不纳。母曰:“无师遂可以不学耶?古人皆汝师。”二曲感奋,家贫无书,从人借观,悉读经史二氏百家诸书。亭林足迹遍天下,每行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,所至阨塞,呼老兵退卒询间曲析,即坊肆中发书对勘。或经行平原大野,无足留意,即鞍上默诵诸君〔经〕注疏;偶有遗忘,则坊肆中发书熟复。其力学如此。知今世以贫无师、忙无时为不学诿者,皆舍曰不欲而为之辞者也。凡此六七君子,居乱世不废其业,岂偶然哉!
言其治生,夏峰、习斋皆能躬耕,亭林垦荒塞上,具有实效,皆非口舌游食,异于他士。至强毅尚武,习兵戎,如桴亭十五学击剑;习斋逆旅中与大使季子青较刀法;夏峰守容城,力拒流寇,入五公山,比之田子春之无终,涉兵革,讲自卫,固不徒在意气操尚之间也。
此六七君子者,其生平大节,略具如是。卒皆跻于寿考,巍然有后二周之验。故夏峰年九十二,黎〔梨〕洲年八十六,二曲七十九,习斋、〔亭〕林皆七十, 桴亭亦六十一。同时有朱舜水,独居异邦,遂开东国士风。唐子大陶著《潜书》,亦与诸贤桴鼓。其一时兴起,如张篙庵、李天生、王尔缉、陈确庵、刘献廷、李恕谷、王昆绳、万季野兄弟,皆笃学博闻,能措之世用,与空谈心性及溺意训诂考据者异其趋,盖犹诸贤之精神也。
孟子日:“天(之)将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。”又日:“孤臣孳子,其操心也危,虑事〔患〕也深。”世乱无极,横流在眼。每读史至此六七君子者,而使人低徊向往于不能已。夫亦时运之适逢者耶!因综其要略著子篇,以期夫有志者共勉焉。至于学术之大且要,皆有成书,此不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