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:吕思勉(1884.2.27—1957.10.9),字诚之,笔名驽牛、程芸、芸等。汉族,江苏常州人。中国近代历史学家、国学大师。与钱穆、陈垣、陈寅恪并称为“现代中国四大史学家”。毕生致力于历史研究和历史教育工作,对历史学通俗化做出了很大贡献。
宦官是后汉的乱源, 这是个个人都知道的了, 却不知道后汉还有一一个乱源, 那便是所谓外戚。什么叫做外戚呢?外戚便是皇帝的亲戚, 俗话谓之国戚。其实这是不通的。皇帝是皇帝, 国家是国家,如何好并做一谈呢?但是君主专制时代的人,对于这个区别是不甚清楚的。所以皇帝的舅舅, 就唤做国舅。读者诸君, 不还记得《三国演义》上, 有“何国舅谋诛宦竖"一回么?何国舅便是何进。他是后汉少帝的舅舅, 少帝名辨, 是灵帝的儿子。正宫皇后何氏所生。灵帝不喜欢他, 而喜欢后宫美人王氏所生的儿子, 名唤协。不立正宫皇后的儿子做太子, 却立后宫美人的儿子, 在君主时代唤做"废嫡立庶" , 是违反习惯的, 不免引起朝臣的谏阻, 招致全国的批评。所以灵帝迟迟未能举行。后来却一病死了。据历史上说:灵帝是把后事属托宦者蹇硕, 叫他拥立协做皇帝的。当灵帝死的前一年, 曾设立八个校尉。校尉是汉朝直接带兵最高的官, 就像现在的师长一般。凡校尉手下.都是有兵的。再高于校尉的将军,却像现在的军长一般, 手下不一定有兵了。当时设立八校尉, 其中第一个便是蹇硕。其余七个校尉, 袁绍、曹操, 还有后来属于袁绍、乌巢劫粮时为曹操所杀的淳于琼, 都在其中。历史上说其余七校尉, 都统于蹇硕。大约蹇硕是八校尉中的首席。以一校尉而兼统七校尉, 其实权就像将军一般, 不过没有将军的名目罢了,大概因为他是宦官.不好加他以将军的称号罢?然而其实权的不小,却可想见了。当时到底是炅帝因为他有兵权把废嫡立庶的事属托他?还是他因兵权在手, 生出野心, 想要废嫡立庶, 诈称有灵帝遗命?我们现在也无从断定。须知历史上这类不知真相、难以断定的事实, 正多着呢。灵帝未曾废嫡立庶, 灵帝死后, 一个宦官却出来干这件事, 无论其立心如何,在法律上总是毫无根据的, 非靠实力不能解决。蹇硕虽是八校尉的首席, 其余七校尉未必肯听他的命令。而且八校尉只是新设的兵。在京城里还有旧有的兵呢。旧有的兵属谁?那何进在名义上是大将军, 一切兵都该听他的调遣的。汉朝离封建时代近, 大家都有尊重贵族之心。国舅是贵族, 容易得人拥护。宦者却是刑余贱人, 大家瞧不起的, 无人肯听他的命令。所以蹇硕在当时, 要废辩而立协, 名义上既觉得不顺, 实力上,倘使为堂堂正正的争斗, 亦决不能与何进敌, 只有运用手段, 把何进骗进宫里去杀掉之一法。在宫外是大将军的势力大, 在宫内却是宦官的势力大, 宫禁是皇帝所在, 攻皇宫就有造反的嫌疑, 这件事无人敢轻易做。蹇硕在当时, 倘使真能把何进骗进宫杀掉, 他的希望, 倒也或许可以达到, 至少是暂时可以达到的。苦于何进也知道他的阴谋, 不肯进宫.蹇硕无法, 只得听凭辩即皇帝位。此即所谓少帝。蹇硕既未能废立, 那不过是一个宦者, 他手下的兵, 是既不足以作乱, 并不能拥以自固的,就给何进拿下监, 治以死罪。当后汉时.宦官作威作福, 天下的人民恨极了。当时的士大夫也都痛恨他。这时候, 要诛畿宦官的空气, 自然极其浓厚。何进便想把专权得宠的宦官, 一概除尽。然而宦官和太后是接近的, 天天向太后诉苦。女人家的耳根是软的。听了他们的话,就不肯听从何进的主张。何进无法, 乃想调外边的兵进京来威吓太后。这样一来, 宦官知道事机危急, 乃诈传太后的诏旨, 叫何进入宫。何进想不到这时候的宫内还会有变故。轻率进去, 竟给宦官杀掉。宦官此等举动, 不知道是以为无人敢犯皇宫呢?还是急不暇择, 并未考虑?总之, 在此种情势之下, 还要希望人家不敢侵犯皇宫, 就没有这回事了。这时候, 袁绍的堂兄弟袁术正受何进之命, 选了两百个兵, 要去代宦官守卫宫禁。听得这个消息, 就去火烧宫门, 攻击宦官, 宦官如何能抵敌?只得挟持少帝, 逃到黄河边上的小平津。有的为追兵所杀, 有的自己投河而死在京城里的。那袁绍此时, 正做司隶校尉, 是京城里管缉捕督察的官, 把他尽数搜杀。宦官到此, 算一网打尽。然而西凉将董卓, 亦因应何进之召, 适于此时入京。西凉的兵是强的。董卓又是个粗暴的人,敢于妄作妄为。进京之后, 便专擅朝权。把少帝废掉, 而立协为皇帝, 这个就是汉献帝。于是袁绍逃到东方。东方的州郡, 纷纷起兵.讨伐董卓。董卓就把洛阳烧毁掉, 逃到西京长安。东方起兵的人,并无意于讨伐董卓, 各自占据地盘, 互相争夺, 天下就从此分裂了。追原祸始,宦官固然不好, 外戚也不是个好东西。因为外戚不好, 后汉的皇帝总和宦官合谋诛戮他, 宦官因此才得专权, 而和外戚亦遂成为不两立之势。积聚了许多次的冲突, 最后一次, 到底闯出很大的乱子来, 其事就不可收拾了。所以外戚也不能不算是后汉的一个乱源。然则外戚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?
我们现在, 亲戚二字是指异姓而言, 古代却不然。戚字只是亲字的意思。凡是和我们有血统上的关系的,都谓之戚。我|们的血统是有父母两方面的。父亲的父母和母亲的父母, 父亲的兄弟姊妹和母亲的兄弟姊妹。和我们的关系,正是一样, 夫妻之间, 妻对于夫之父母, 和夫对于妻之父母, 其关系也是一样的。但是从父系家庭成立以来, 父亲一方面的亲属和我们是一家人, 母亲一方面的亲属却是两家人。夫妻之间, 妻是住在夫的家庭之内的, 夫的家就是妻的家, 妻的家却不是夫的家。凡在家庭团体以外的人, 古人都于其称谓之上, 加一个外字,以示区别。所以母亲的家庭, 称为外家。母亲的父亲, 称为外祖父母。妻称夫的父母为舅姑, 夫却称妻之父母为外舅外姑。外戚二字, 正是一个意义, 就是指不是一家的亲属。单用一个戚字,或用亲戚两字, 则是指-一个家族以内的亲属的。古人对于血统有关系的人, 亲情特别厚, 后世的人却淡薄了。世人都说这是古代的人情厚, 后世的人情薄。其实不然。亲密的感情, 是从生活的共同来的。所谓生活的共同,并不限于财产相共。凡一切事实上的关系都是。如几个人共同经营一件事业, 共同研究一种学问.都是生活有关系。所以现在同事或同学之间, 感情会特别亲厚。人类的团体, 其范围是愈扩愈大的。所以愈扩愈大, 则其根原是经济上的分工合作。臂如现在, 上海木匠所用的木材, 或者是江西、湖南等省贩来的, 或者是外国贩来的。如此,上海的木材行就不能不和江西、湖南等省的人有关系, 甚而至于不能不和外国人有关系。各省或各国的人都可以做起同事来。既利害相同, 又时时互相接触, 彼此之间, 自然容易互相了解, 而其感情自然也易于浓厚了。这是举一事为例, 其余一切都是如此的。古人则不然。其时交通不便, 这一个部族和那一个部族, 往往不相往来。事实上有关系和互相接触的,都限于部族以内。亲厚的感情, 自然也限于部族以内了。古代同部族之中, 大抵是血缘有关系的人。后人不知道其感情的亲厚, 由于当时人的生活局促于部族之内,误以为血缘有关系的人, 其感情自然会特别亲厚,遂以为血缘有关系的人, 其间另有一种天性存在。这真是倒果为因。假如血缘有关系的人, 其间自然而然会有一种天性存在。那末. 把小孩从小送入育婴堂里,为什么长大后, 不会自然认得其父母呢?所以现在伦理上所谓天性, 无不是事实所造成, 根本没有一件是生来就有的性质。读者诸君一定要驳我, 说别种性质都可以说是事实造成的,母爱怕不能这么说罢?不然, 最初的人类如何能绵延到如今呢?当时是没有所谓社会习染的,最初的母亲, 如何会自动抚育其子女呢?要向这句话, 只要请你就动物试验试验。假如你家里有雌猫, 当他生小猫的时候,你试把他自己所生的取掉, 换几只别一只猫所生的小猫给他, 他- -样会把乳给他吃的。可见母猫的哺乳小猫, 只是满足他自己的哺乳欲, 哺乳欲是并不限于自己所生的幼儿的。人类远古的母亲怕也是如此。以当时人类能力的薄弱, 倘使个个母亲都只肯抚育自已所生的子女,那怕人类真不会绵延至于今日了。然而人类这一类倒果为因的误解,是非常之多的。既误以为血缘相近的人, 其间有一种特别的天性, 就以为血缘相亲近的人, 在伦理上应当特别亲厚, 于是有国有家的人,也就要特别任用自己的亲戚了。亲戚分为两种:一种是父系时代自已家里的人, 后世谓之宗室。一种是母亲家里或者妻子家里的人,后世谓之外戚。
伦理上的训条只是一句空话。到实际上的利害和伦理上的训条相冲突, 普通人是不会遵守训条、不顾利害的。所以古人误以为宗室外戚和自己特别亲厚, 而把他封了许多国, 到后来, 其冲突就起于宗室和外戚之间。因为并吞人家的国, 利益大了, 就顾不得什么一家不一家, 亲戚不亲戚。试看东周列国, 互相吞并, 其间哪一国不有同姓或者婚姻的关系呢?然而直到汉朝, 人心还没有觉悟。汉高祖得了天下, 就把子弟及同姓分封了许多在外边, 而朝内之事, 则专一付托吕后。诸位读过《两汉演义》么?韩信、彭越, 是何等样利害的人?为什么都会给吕后杀掉?这不是汉高祖自已在外面跑,把京堿里一切政治都交付给吕后, 才会这样么?倘使吕后亦像别一朝太平时代的皇后, 专门坐在宫里, 不管外事, 能够忽然跳起来杀掉这两个人么?可知后来吕后的临朝称制, 事非偶然了。
一种不适宜的制度, 人类是非经过长久的经验, 不会觉悟的。把宗室封建于外, 后来要互相攻击, 甚而至于对天朝造反,这是从封建时代就积有很长久的经验的。所以案始皇并吞六国之后, 已不肯再封建子弟。汉高祖虽不行其法,到景帝时吴楚七国造反之后,也就觉悟其制度之不可行, 把所封的王国, 地方都削小, 政权也都夺去了。至于外戚秉政, 足以贻祸。则缘其经验较浅。因为古代等级森严, 诸侯是要和诸侯结婚的, 和自己国内的大夫结婚, 是个例外。所以古代国内, 甚少外戚, 自然不会撞出多少祸事来。所以在汉代, 前汉为外戚王氏所篡, 后汉还是任用外戚。所用的外戚, 没一个有好结果,然而一个外戚去, 一个外戚又来。正和辛亥革命以前,一个皇帝被打倒,又立一个皇帝一样。当一种制度的命运未至灭亡的时节,虽有弊病,人总只怪身居其位的人不好,而不怪到这制度不好。譬如我们现在,天天骂着奸商,却没人攻击商业制度一样。
(文章来源|吕思勉《三国史话》,辽宁教育出版社,2001年2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