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复观《向孔子的思想性格回归》是“孔子研读”课程2017年秋的辅助阅读材料。
徐复观(1903-1982),湖北浠水人,原名秉常,字佛观,后由熊十力更名为复观,取义《老子》“万物并作,吾以观复”。徐复观在抗战时期师事熊十力,与牟宗三、唐君毅同为现代新儒学的代表人物。由于个人的独特经历,面对近代西方文化的冲击,徐先生治中国思想史学术风格亦独树一帜,力图把儒家政治与民主政治追求结合起来,通过对中国文化作“现代的疏释”,阐扬蕴含其中的中国人文精神。主要著作有《两汉思想史》(2001)、《中国人性论史·先秦篇》(2002)、《中国艺术精神》(2010)等。
本文是作者1979年为纪念孔子诞辰而作,登载于同年9月28日发行的《中国人》月刊第1卷第8期。文章有删节。
徐复观(图片源自网络)
儒家是中国文化的主流,孔子是由古代文化的集大成而奠定儒学的基础,论语是研究孔子的最可信的材料,这是得到许多人所共许的。但现代谈中国哲学史的人,几乎没有人能从正面谈孔子的哲学,更没有人能从论语谈孔子的哲学:虽然这些先生们,不像方东美先生样,公开贬斥论语,但心里并瞧不起论语。认为里面形而上的意味太少,不够「哲学」。要谈古代儒家哲学,只好从战国中期前后成立的易传下手;因为易传中有的地方开始以阴阳谈天道,并且提出了「形而上之谓道」的道,这个道才勉强有哲学的意味。但不仅论语中没有阴阳的名词,并且也不能由论语中推演出以「一阴一阳之谓道」来讲孔子仁义之道的脉络。易传中大概引有三十条左右的「子曰」,除了一条在疑似之间外,都不曾沾上阴阳观念。并且都是以道德判断行为,以行为解释吉凶祸福。这分明是把由神秘与经验,两相结合而成的易,特将经验的一面显彰出来,示人类行为以准则,这是由宗教落实到人文的显例。所以从宋儒周敦颐的太极图说起,到熊师十力的新唯识论止,凡是以阴阳的间架所讲的一套形而上学,有学术史的意义,但与孔子思想的性格是无关的。有的也从中庸讲儒家哲学,因为上篇有「天命之谓性」的「天命」,下篇有「诚者天之道也」的「天道」,可以说是有哲学意味可讲的。但中庸的思想脉络,是由上向下落的脉络,是由「天命之谓性」,落在「修道之谓教」的上面,所以上篇是在「忠恕」、在「庸言」「庸行」上立足,而不是天命上立足。下篇是在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上立足,是在「人一能之己百之……」上立足,而不是在「维天之命,於穆不已」上立足。一切民族的文化,都从宗教开始,都从天道天命开始;但中国文化的特色,是从天道天命一步一步的向下落,落在具体的人的生命、行为之上。
讲中国哲学的先生们,除了根本不了解中国文化,乃至仇视中国文化,有如杨荣国之流,以打胡说为哲学者外,即使非常爱护中国文化,对中国文化用功很勤,所得很精的哲学家,有如熊十力,以及唐君毅先生,却是反其道而行,要从具体生命、行为、层层向上推,推到形而上的天命天道处立足,以为不如此,便立足不隐。没有想到,形而上的东西,一套一套的有如走马灯,在思想史上,从来没有稳过。熊、唐两先生对中国文化都有贡献,尤其是唐先生有的地方更为深切。但他们因为把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弄颠倒了,对孔子毕竟隔了一层,所以熊先生很少谈到论语,唐先生晚年似乎有回转,在独立以后的新亚研究所开礼记、论语的课;但对论语的课,是由他一位学生代授。这都是受了希腊系统哲学的影响。我认为孔子表现在论语中的思想性格,合不合希腊系统哲学的格套,完全是不相干的。孔子在人类文化史中的地位,不因其合西方哲学的格套而有所增加,也不因其不合西方哲学的格套而有所减少。今日中国哲学家的主要任务,是要扣紧论语,把握住孔子思想的性格,用现代语言把它讲出来,以显现孔子的本来面目,不让许多浮浅不学之徒,把自己的思想行为,套进论语中去,抱着论语来糟蹋论语。孔子的本来面貌显出来了,时代对他作何评价,只有一委之於人类自身的命运。
徐复观《两汉思想史》书影
我更感到,对论语语义的了解,恰如颜渊所形容对孔子的了解一样,「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。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」(子罕)。这是颜渊直接与孔子的人格觌面时所说出的话。论语中许多语言,不是由逻辑推论出来的,不是凭思辩剖析出来的,而是由孔子的人格直接吐露出来的,所以对它的了解,也常遭到颜渊所「谓然叹曰」的问题。但我们可以先把握一个基点,以这基点作导引、作制约,才不致流於猜度乃至迷失方向。论语的基点就是与「言」相关相对的「行」。
从论语看孔子毕生所学所教的,可用一个「道」字加以概括。「朝闻道,夕死可矣」(里仁);「士志於道」(同上);「子曰参乎,吾道一以贯之。曾子曰唯。子出,门人问曰,何谓也?曾子曰,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(同上);「志於道,据於德,依於仁,游於艺」(述而);「笃信好学,守死善道」(泰伯);「谁能出不由户,何莫由斯道也」(雍也);「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」(卫灵公);「君子谋道不忧食」(同上);「君子忧道不忧贫」,等。因为道的概括性很大,所以在论语一书中所用的道字,有层次的不同,有方向的各异,尤以用在政治上者为多。但追到最后,都可以说是同条共贯的。道的基本性格,即是孔子思想的基本性格。
在这里,我忽然发生一种联想。希腊语中有Logos,一词本义是「语言」。但在希腊哲学及基督教神学中,得到不断地发展。值得注意的是:假定希腊语中的Logos和中国语中的道,其分位约略相等,但在希腊则是由「语言」发展出来的,在中国则是由道德上行走发展出来的。中国的「道」,也有言语的意味,如论语中「乐道人之善」(季氏)者是。这种意味,虽因约定俗成,在日用语言中流行甚广,但与儒、道两家所谓道的内容相较时,则轻微得不足齿数。由此我们也可以说,孔子追求的道,不论如何推扩,必然是解决人自身问题的人道,而人道必然在「行」中实现。行是动进的,向前的,所以道也必是在行中开辟。论语中所涉及的问题,都有上下浅深的层次,但这不是逻辑上的层次,而是行在开辟中的层次;因此,这是生命的层次,是生命表现在生活中的层次。「下学而上达」(宪问),应从这种方向去了解,否则没有意义。
熊十力与徐复观
论语上没有明说道的来源是什麼。孟子「诗曰,天生蒸民,有物有则。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。孔子曰,为此诗者其知道乎!故有物必有则,民之秉彝,故好是懿德」(告子上),孟子乃引此以为性善的主张作证。论语中孔子说「为仁由己」(颜渊);又说「我欲仁斯仁至矣」(述而),是他的体验中已把握到了人生价值系发自人的生命之内,亦即道的根源,乃在人的生命之内。但此一体验,孔子尚未能在概念上加以明确化,所以当他说到性时,只能说「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」(阳货),而未尝直截指出「性善」。未尝直截指出性善,则孔子对於道,在概括上认为是客观性的,是外在性的。所以屡次说「志於道」。志即是主观向客观的追求。此客观性外在性,从论语看,可能指的是天。
天是最高道德存在的观念,春秋时代已出现;而孔子自己就曾说「天生德於予」(述而)。但从论语全部文字看,孔子对於天,只是由传统来的漠然而带有感情性质的意味。当他说「天何言哉,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」(阳货)的时候,他都从经验现象中去把握天。以他的「无徵不信」的性格,除了对天有一番虔敬之心外,不可能进一步肯定「道之大原出於天」。因此,道的客观性外在性,主要是指的人类行为经验的积累。「子所雅言,诗书执礼」(述而)的诗书礼,都是古代行为经验积累的结晶;这才是孔子所说的道的真正来源。孔子所志的道,是从行为经验中探索提炼而来,则学道的人,自必要求在行为中落实贯通下去。於是孔之所谓道,必然是「道不远人」中庸的性格,这样孔子才可发出「谁能出不由户,何莫由斯道也」呼唤;曾子才可以说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忠恕正是中庸上篇的主要内容。孔子所追求的道的性格,规定了论语中所关涉到的一切道德节目的性格。把孔子的思想,安放到希腊哲学系统的格式中加以解释,使其坐上形而上的高位,这较之续凫胫之短,断鹤胫之长,尤为不合理。因为凡是形而上的东西,就是可以观想而不能实行的。
顺着上面对道的性格的理解,便立刻可以了解孔子对言与行的态度。下面简录若干材料:
「子曰,弟子入则孝,出则悌。谨而信,(此就言来说的)泛爱众,而新仁。行有余力,则以学文。」(学而)
「子贡问君子,子曰,先行其言,而后从之。」(为政)
「子曰,古者言之不出,耻躬之不逮也。」(里仁)
「子曰,君子欲讷於言而敏於行。」(里仁)
「子曰,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。」(宪问)
「司马牛问仁。子曰,仁者其言也訒……为之难,美之得无訒乎。」(颜渊)
孔子特别重视言与行间的距离,必使言附丽於行,不给言以独立的地位。不仅要求言行一致,而且要求行先言后,这站在希腊系统哲学的立场,是无法理解的。在希腊哲学中,占有重要地位的辩证法,形式逻辑,正是来自广场的辩论,也即是来自独立於行之外的言。但只要想到前面所说的道的性格,便容易了解孔子对言行的态度。
所以论语上孔子对自己的反省,主要是行为、实践上的反省。这种在行为实践上的反省,即是他的「守死善道」。
较言行关系更为微妙的是学与思的关系。因为孔子说过「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」(为政)这两句意义重大的话,於是一般说孔子是学思并重,恐怕是似是而非的看法。不错,从论语看,孔子是非常重视思的,如「君子有九思」(季氏)之类。但我们要注意到,论语上的「思」,是面对某种行为,事物所应遵循的规范,这是把行为、事物与价值连结在一起之思,但从「吾尝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,以思,无益,不如学也」(卫灵公)的话看,孔子实际重学更多於重思。孔子的本意,不是学与思并重,而是要学与思结合。孔子所说的「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,以思」,这是离开了经验的思,是近於希腊哲学的冥思;由此所得出的结论,是与具体人生的距离的结论;这种思的推演愈前进,前进到形而上的领域,便脱离了人生,与人的行为不发生关系,这便不是孔子所追求的道,所以孔子断定这种思是「无益」的。在学与思不能作均衡的结合时,与其偏於思,不如偏於学。这恐怕是孔子的真意所在。希腊由纯思维所形成的哲学,在孔子面前,都会断之为「无益」。无益是指的无益於人的行为,无益於人的具体生命生活。
九州出版社2014年《徐复观全集》
我再要谈到孔子思想的系统性问题。
希腊哲学,是顺着思维法则的要求,在一个基点上,层层推演出去所形成的,这种哲学,结构谨严而系统明确,使人容易把握。
笛卡儿说「我思故我在」,但人在这思中的存在,有如直线放到空中的风筝。人的具体生活、行为,不可能是直线的,所以一条直线上去的风筝,再美丽也没有生命。孔子思想是顺着具体的人的生活、行为的要求而展开的,所以必然是多面性的,包罗许多具体问题的。站在希腊哲学的格套看,这种思想,是结构不谨严而系统不显著的。但孔子是要求显发具体生命中的理性,将这种理性实现于具体行为之上。孔子对道的迫切感,乃来自他对人生、社会、政治中理性与反理性的深切体认,必须以理性克服反理性,人类才能性存、发展。这是生路与死路的抉择。因此,孔子思想的合理性,不是形成逻辑的合理性,而是具体生命中的理性所展现的合理性。孔子思想的统一,是由具体生命性的展开、升华的统一;展开、升华中的层级性。这不是逻辑推理的线状系统,而是活跃着生命的立体系统。所以论语在形式上是很散漫地语言,只要深入进去,便可发现彼此间内在地密切关连,这即是孔子思想的有血有肉的统一与系统的有机体。研究孔子的人,应当把这种由内在关系而来的有机体,用现代有逻辑结构的语言表达出来,使内容的统一系统,表现为形式的统一系统。这当然是一件难事。但不可因畏难而另以一套性格不同的思想去代替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