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子与春秋
作者:徐中舒 时间:2020-05-23 点击数:
徐中舒先生
作者简介:徐中舒(1898年10月15日-1991年1月9日),安徽怀宁(今安庆市)人,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、古文字学家。192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,师从王国维、梁启超等著名学者。在此期间,他受到王国维先生的影响,树立了“新史学”的观念。在研究过程中,将古文字学与民族学、社会学、古典文献学和历史学结合起来,创造性地把王国维开创的“二重证据法”发展成为“多重证据法”,为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。
摘
要:
人类历史最初皆以口语传诵为主,而以结绳刻契帮助记忆。春秋时代有两种史官,即太史与瞽蒙。他们所传诵的历史原以瞽蒙传述为主,而以太史记录的春秋帮助记诵,因而就称为瞽史。《春秋》书法是春秋时代史官的神圣职责,必须有当时的舆论支持以形成一种社会制裁力量,才能使乱臣贼子惧。今本《春秋》应是鲁史旧文,孔子并未加以笔削。
孔子作《春秋》说,首见于《孟子》,后来司马迁作《史记》即祖述其说。但《左传》只说《春秋》“非圣人谁能修之”,又说“是以君子贵之”,不能质言“圣人”、“君子”为谁。
过去学者以《鲁春秋》为鲁太史作,孔子作《春秋》即就《鲁春秋》加以笔削。其实
《鲁春秋》与《春秋》并没有什么不同
。《礼记·坊记》引用《鲁春秋》原文三处:1.子云:“天无二日,土无二王,……示民有君臣之别也。《春秋》不称楚越之王丧。”2.子云:“升自客阶,受吊于宾位,教民追孝也。未没丧,不称君,示民不争也。故《鲁春秋》书晋丧曰:‘杀其君之子奚齐及其君卓。’”3.子云:“取妻不取同姓,以厚别也,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;以此坊民,《鲁春秋》犹去夫人之姓曰‘吴',其死曰‘孟子卒'。”上引三条,第一条今《春秋》经文书吴楚越之王曰“子”,《坊记》作者认为即《鲁春秋》原文;第二条今《春秋》经文于僖公九年书“晋里克杀其君之子奚齐”,于僖公十年书“晋里克弑其君卓”,前者称杀,后者称弑,似与《鲁春秋》以“杀”字连贯下文不同,案此弑字当出后人所改,公羊本《春秋》经文“杀其君之子奚齐”的杀字亦改作弑,监本则仍作杀而读为弑,可见此两弑字皆非《春秋》原文;第三条今《春秋》经文于哀公十二年书“孟子卒”,完全与《鲁春秋》同。
《韩非子·内储说上》也引用《鲁春秋》一处:鲁哀公问于仲尼曰:“《春秋》之记曰:‘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菽。'何为记此?”仲尼对曰:“此言可杀而不杀也,夫宜杀而不杀,桃李冬实;天失道,草木犹犯干之,而况于人君乎!”今《春秋》经文僖公三十三年下有“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草李梅实”一条,《韩非子》所引“草”作“菽”,当涉下文定公元年“冬十月陨霜杀菽”而误。周之十二月为夏历十月,菽早已刈获,不应有不杀菽之事。周之十月为夏历八月,正菽届熟之时,周十月陨霜杀菽则为灾,十二月陨霜不杀草亦失常,故均记之。王先慎《韩非子集解》也说:“‘菽’当作‘草',下云:‘草木犹犯干之',承此而言,明菽为草之讹。……前经注(案指《韩非子》旧注)引正作`草',明注所据之本尚未误。”
如上引《坊记》和《韩非子》所称《鲁春秋》,皆与今本无异,可见
《鲁春秋》并未经过孔子笔削。
《春秋》是鲁国国史,不是孔子家传,而今《春秋》经文一本(公羊、谷梁本)记孔子生年,一本(左氏本)记孔子卒年,孔子如作《春秋》,记自己的生年是不是恰当呢?他又怎能预知自己的卒年呢?《论语》称孔子“信而好古”,又说孔子“述而不作”,这都和作《春秋》之说不合。
《春秋》原是朝报邸抄一类的原始记录,是鲁太史世代相续按年、时、月、日秉笔登记的档册。鲁昭公二年(公元前540年)晋韩宣子聘鲁,在鲁太史处见到此书。《春秋》终于获麟或孔子卒(公元前481年或479年),其间尚有60年的历史还要鲁太史继续编写,孔子哪能取未曾公布的国史擅加笔削呢?
《春秋》应是鲁史旧文
,其中如“郭公”、“夏五”之类,都保存了原来的缺简,但在长期转写流传中也难免没有一点改动。《公羊传》说:“不修《春秋》曰:‘雨星不及地,尺而复。’君子修之曰:‘星陨如雨。'”《春秋》旧文“雨星不及地,尺而复”,语词冗赘,今《春秋》经文“星陨如雨”,也只在修辞方面加以润色,并无微言大义可言。至如《春秋》记孔子生卒,这必然是出于孔子弟子之手。
据此言之,司马迁说“孔子作《春秋》,笔则笔,削则削,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”,就完全是虚构之词了。
人类历史最初皆以口语传诵为主,而以结绳刻契帮助记忆。春秋时代我国学术文化虽有高度发展,但有关历史的传习,也还未能脱离这种原始形式。当时有两种史官,即
太史
与
瞽蒙
。他们所传述的历史原以瞽蒙传述为主,而以太史记录的春秋帮助记诵,因而就称为瞽史。所谓“史不失书蒙不失诵”,即史官所记录的简短的历史,还要通过瞽蒙以口语传诵的方式逐渐补充丰富起来。这在人类历史上,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。
瞽蒙传诵的历史再经后人记录下来就称为“语”
,如《周语》、《鲁语》之类,《国语》就是记录各国瞽蒙传诵的总集。因此记录孔子遗言,就称为《论语》,记录古代传说故事就称为“说苑”,后来禅宗和理学有“语录”,小说有“话本”皆以语录“语”、“话”得名。《楚语》申叔时论傅太子有“教之春秋”、“教之语”之说,“春秋”和“语”就是当时各国普遍存在的历史文献。
瞽蒙是乐官,同时也传诵历史或歌唱史诗,后来瞽蒙失职,他们还要以说史方式在民间说唱故事。南宋陆游诗说:“斜阳古柳赵家庄,负鼓盲翁正作场;死后是非谁管得,满村听说蔡中郎!”瞽蒙说史,从春秋迄于近世,一直是他们社会分工的职业。
《左传》相传为左丘明作。司马迁称左丘明为鲁君子,又称其失明或无目。左丘明以左丘为氏,省称为左氏,古代只有贵族称氏,君子也是封建社会君主等级制下各级君主子弟的通称,他们都是当时的贵族。据此言之,左丘明并不是一般的乐工,
他出身于鲁国贵族,同时也是最有修养的瞽史。
左丘明大约与孔子同时。《论语》说:“巧言、足恭、佞色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;匿怨而友其人,左丘明耻之,丘亦耻之。”寻绎《论语》词意,左丘明传诵历史,对于历史人物评价是孔子所同意的。孔子丰富的历史知识,主要是从这方面来的。《论语》记载孔子与太师挚、师冕、击磬襄都有往还,就是很有力的说明。《左传》和《国语》所依据的资料大部分都应出于左丘明的传诵,所以司马迁说鲁君子左丘明“成《左氏春秋》”,又说“左丘失明厥有《国语》”,他将此两书作者都归之于左丘明,在传授的系统上应该是有根据的。
如说孔子作《春秋》,孔子时代这些瞽史传诵的历史还没有笔录成书,《鲁春秋》之外孔子又依据什么资料进行笔削呢?
《诗经》和《春秋》是孔门两部重要经典。《诗经》是孔子生存时代得自鲁太师,《春秋》是孔子没后孔门弟子得自鲁太史。
孔子时代《诗经》除《商颂》外,都是周部族内部经常演奏的乐章。孔子说“不学诗无以言”;“不为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犹正墙面而立”;当时诸侯燕飨及乡人饮酒,宾主酬答,无不歌诗以见志,不学诗就不能歌咏诗篇表达自己的意愿;不为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就要孤立于部族之中,也与正墙面而立无异。
孔子时代诗在周部族间还要经常发挥兴、观、群、怨的作用,使部族内部意志情感得到通畅和鼓舞,这是当时统治阶级内部社会生活中必须学习的经典。
战国时代社会各方面都起了显著的变化。首先是三家分晋,田氏代齐,使周部族中两个最大的霸国亡国绝世了。
当时各国扩充兵源行乘马法,使春秋时代的千乘之国转瞬之间就成为万乘之邦
。过去不服兵役的野人,现在也与国人同服兵役,因此部族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也不复存在了,《诗经》在这样新环境下还能发生什么作用呢?
孔子对于《诗经》曾经作过一番整理捍卫工作。《论语》称:“吾自卫反鲁,然后乐正,雅、颂各得其所。”孔子对于鲁、卫从西周传来的雅、颂,曾用卫乐校正鲁乐,孔子为捍卫雅乐,对于新起的郑声就深恶痛绝地大声疾呼说:“放郑声,远佞人;郑声淫,佞人殆!”他又正告当时有国有家者说:“恶紫之夺朱也,恶郑声之乱雅乐也,恶利口之覆邦家者!”孔子以郑声比于佞人,比于利口覆人邦家,后人谓郑、卫之声为亡国之音,即本孔子此说。郑、卫新声代兴,古乐沦亡,已是当时不能避免的趋势。《乐记》说:“魏文侯……听古乐则唯恐卧,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。”正说明了这一个无情的事实。孟子说“王者之迹熄而诗亡”,诗亡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了。
鲁哀公时礼坏乐崩,太史和乐官相继离开鲁国散游四方。《论语》称:“太师挚适齐,亚饭干适楚,三饭缭适蔡,四饭缺适秦,鼓方叔入于河,播鼗武入于汉,少师阳、击磬襄入于海。”同时,孔子弟子在鲁国找不着出路,也纷纷地去游说诸侯。《史记·礼书》说:“仲尼没后,受业之徒沈湮而不举,或适齐楚,或入河海。”同书《儒林传》说:“子路居卫,子张居陈,澹台子羽居楚,子夏居西河,子贡终于齐。”孔子生存时代与鲁国的太史和乐官经常都有往还,乐官职掌的诗篇既已成为孔门传授的经典,孔子没后鲁国官府典籍开始丧亡,孔子弟子又与太史和乐官相偕去国,《春秋》继《诗经》之后成为孔门传授的经典,也应是孔子弟子责无旁贷之事。孟子说:“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。”
《春秋》古文经终于孔子卒,这也说明《春秋》的流传,必在孔子既没古乐沦亡之后。
《春秋》书法是春秋时代史官的神圣职责。齐太史为了直书崔抒弑君之罪,就前后相继以身殉职。书法也必须有广大的舆论支持形成一种社会制裁力量,然后才能使乱臣贼子惧。今《春秋》经书赵盾弑君,崔抒弑君,完全出自晋、齐太史的书法,有晋、齐两国舆论的支持,因此,鲁太史才同意转录于《鲁春秋》中。同例,《竹书记年》中有许多书法和《春秋》相同,也应是魏史作者审知鲁太史的书法有鲁国舆论的支持,因而才转录于《纪年》中。据此,可见书法是代表大多数人的舆论,而不是某一人的私意。若说孔子作《春秋》仅取以往的历史陈迹而加以笔削,这样的“死后是非”,又有什么用处呢?
孔子正名思想与“兴灭国继绝世”的主张,都是为西周以来君主等级制服务的。这和《春秋》的褒贬书法是有共同的基础的。
孔子时代《春秋》的历史问题以及当时人物评价,已为孔门教学的一项主要内容。如《论语》、《左传》所载:礼乐征伐所自出、鲁政下逮、晋铸刑鼎、子产政绩,皆有所论列,而对于管仲的评价,更不厌其烦地从各方面加以分析。
孔子没后,孔门弟子要系统地总结孔子遗教为当前政治服务,有了《春秋》这样的简明提纲,那就更为深切著明了。
春秋战国时代是封建社会的君主等级制开始向君主集权制(专制主义)过渡的时代,孔子要恢复君主等级制“礼乐征伐自天子出”的局面,实际上这个局面更符合专制主义的要求。秦汉以后,孔子受到历代专制帝王的尊崇,这绝不是偶然的。
文章来源:四川大学学报(2008年11月20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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