劳思光先生
劳思光(1927—2012),台湾“中研院”院士,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荣休教授。曾任香港中文大学研究院哲学部主任,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高级研究员,美国哈佛大学及普林斯顿大学访问学人,台湾清华大学、台湾政治大学和东吴大学客座教授。
就个人来讲,我是生在个传统文化气息浓厚的环境里。可是,如果大家如果比较熟悉我的思想的话,会发现从二十岁开始《少作集》一直对传统采取比较批判的态度,何以如此?这就和我心态的形成大有关系,我作一个自我分析就得由这说起。
从小我受的教育可说是属于两阶段之间的过渡。在我上一辈的教育是以classics为主,读经史子集这类东西,比我晚一点,受的是现代教育。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看见两个世界,其中一个所强调的是我们的传统观念、价值看法,这样成为一套,也表现在当时的生活之中,可是我明白地感觉得到那些东西好像是vanishing phenomenon,正在消逝。另外一面,我接触现代文化、现代教育,又感觉到那世界本身。
还不稳定,刚刚生长的。我从童年进入青年的时代,刚好就是二次大战,中日战争的时代,面对这套情况,我从小就感受到有几个很大的矛盾现象存在,直接在生活里呈现。
很显然传统规范要和传统的social context连在一起,只要社会制度上、政治制度上有了变化,某些东西就不会继续发挥功能,就不会继续存在。有一些规范的问题,它不是形式的规范,它是涉及经验内容的,牵涉经验内容的就一定是关乎两个context,一是historical context,一个social context。在这意义上来讲,若勉强地来说这些经验的东西,都有先验的确定性,那就成了信仰的问题了。
在我少年时最早感觉的问题,正是这些传统的规范都要求普遍性,都是不能动的,但我们在社会处境中看,这些东西的普遍性已逐渐消逝。那该怎么处理这些传统规范呢?个人来讲,因为我生长在传统文化的气息里,很早就感觉到,传统规范竟究有多大效力?在什么程度上成立?若说传统规范到某个时候不成立了,又怎样说明这些道理呢?
我十几岁读中学的时候是个阶段,基本上没什么大进展。改变很多是进大学的时候。我进大学读哲学系,在选择职业的角度来看,读哲学好像是很冒险的事情。当然我家庭里的长辈倒也不在乎这,也没人干涉。可是我进了北京大学哲学系,才发觉,原来在学府里面是学院的哲学,和我所关心的问题好像没什么大关系,,哲学系就要教这些。那时我一看心里就想,这些哲学家对于我之前所想的问题好像也不怎么真正关心,他们谈的关心的是学院内部的问题,我就发现讲哲学的时候好像有两种根本的态度,一是把哲学当作个game,好像下围棋一样,想到这个地方就觉很危险,若说哲学只不过是个game的话,就很糟糕了,我学这要干什么?所以我就觉得学哲学不要只看近处,多看看这个世界,各大学派对哲学怎么定位。
哲学能不能够不只是个game,要超越一个game,怎样找出这个努力的方向。等我讲philosophy beyond the game已是很多年以后了,那个时候我讲的并不是用了别人的意思,是我自己的意思。原因是,从我进北大做学生起,一直到后来我自己做研究,自己在写东西,一直下来,我并没有找到一个别人的理论可以给我证明说philosophy不是一个game的,我自己要去探索,我自己要去说,如果哲学是beyond the game的话该是怎么样。所以我从《少作集》的时代,到写《中国哲学史》这一段,philosophy beyond the game是我自己的问题,我那时候已经觉得不能够靠别人了,各家各派对哲学有不同的说法,但它并没有答复我这个问题,并不有说怎么样使得哲学不只是个game,当然到了晚期,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另外有解答了。我初学的时候感觉到的是个学院性的问题,就好像我在之前感觉到的是传统规范的问题。
说到这点,就必须说几句有关我自己立场的解释。二十几岁刚到台湾,我定了一个工作的计划,既然要重新找哲学的出路,哲学应该要作什么,要答复这个根本问题,就该对几个大的哲学传统有客观的了解,所以我就把自己的工作分成几个重点,其中一个就是对中国哲学作从新做一个全面的了解,这就是我所以写《中国哲学史》的原因。在这点上讲,《中国哲学史》的写作,是我工作计划的一部分,不是说我要当个中国哲学的专家,更不是说我要当个复兴中国哲学的传统主义者。不过,那时既然做这部分工作,就跟这方面研究的朋友接触多了,这样的结果,那几年的东西给人一个印象,好像我谈的问题也正是那些“新儒学”的人谈的问题。有一些了解确实是大家都差不多的,讲这些问题,对中国文化传统做批评的时候,有些论点本来就很相像,就这原因,我很长一段时间被别人误会,说我也是属于新儒学的。
就这来说,一方面认为我是属于新儒家,与事实不合,另外一面,也跟他们注意到我作品的阶段有关系,他们注意的是我《少作集》到《中国哲学史》这一段。但到我后期发表论文在量上当然没有从前的多,事实上我《中国哲学史》写完了,这部分工作完了,我做另外一部分工作,就我自己来讲,《中国哲学史》之后的那些讲词、论文,所接触的反而是我更关心的问题,应该更能代表我哲学思考的取向,更有代表性。
再说回来。我整理中国哲学的时候,占很长的时间,就一九五几年在台湾就发表了后来在《少作集》的一些东西,一直到《中国哲学史》出现。不过这时间中我同时用力的是要清理二十世纪几个重要的学派,因为我本来在北京大学的时候就受解析的训练,同时我对Kant知识论系统用力比较早,所以开始尽管我关心的是文化规范这些问题,但在学术的、学院性的哲学来讲,我在解析方面,知识论方面做得比较多。
六九年七零年我到哈佛的时候,特别和William V. Quine,作了一个学期的regular discussion,就是要了解Quine所代表的解析思考它的细节。结果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完全赞同Quine,可是和这次讨论使我对于解析哲学的限制更加明白,又回到我原始的问题,究竟我们价值规范是如何建立,为什么要有价值规范,要对这些很根本的问题试探着找答案的话,这答案不可能从解析哲学里找出来。可是解析可以帮忙你,使你找答案的时候步步走得严格,思想能够准确,但这是技术性的帮助,不是说它给你内容,内容从那里得不出来。
刚才说,对规范问题,对哲学是不是个Game,都是我思想发展演变中间主要的关键所在,同时我注意到,欧洲哲学界已经开始有另外一个趋势,就是所谓七零年代欧洲思想的转向。这个转向很明显的对理性主义传统有根本的怀疑,它可以说有两个来源,一个是Frankfurt school,所谓新马思想的问题,critical theory,以文化批判作为哲学的重心,顺着这来说就是对资本主义以后,所谓启明运动下来的现代文明它有非常严厉的批评,这批评中间有个很重要的一点就是“工具理性”这个观念,也就是说,我们把理性看作是计算利害的能力,计算因果关系的能力,更后来讲,你所争的东西并没有合理或是不合理的问题,争的都是欲望所指的,欲望所指得到个目的,然后考虑目的与手段之间的关系。如果这么来看,理性本身丧失普遍规范的功能,如果理性不过是计算利害的能力,那就归到你的欲望能不能达成,这是从Hume就留下来的一个论点。如果现代文化只是这样,那我们要讲任何的价值、要追寻文化较高的成就,一定要另外找路。
就这整个的情况来看,七十年代欧洲兴起的思潮,像Derrida他们,对启明运动下来理性主义的传统的反感,不信任,由此转出来一种广义的怀疑主义,广义的相对主义,广义的反系统主义,这套东西我们有很多名词称呼它,比较方便的大概就称作“解构”deconstructurism,这东西出现显然是对理性主义传统很大的反动,可是这问题我们也不能不面对。